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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人所写商人士子(第2页)

〔三煞〕你虽有万贯财,争如俺七步才。两件儿那一件声名大?你那财常踏着那虎口,去红尘中走;我这才但跳过龙门,向金殿上排。你休要嘴儿尖,舌儿快,这虔婆怕不口甜如蜜缽,他可敢心苦似黄蘖。

——《玉壶春》第三折

有的几乎在破口的大骂着。郑廷玉的《看钱女买冤家债主》云:“子好交披上片驴皮受罪罚。他前世托生在京华,贪财心没命煞,他油铛内见财也去抓。富了他三五人,穷了他数万家。今世交受贫乏还报他。”

郑光祖《醉思乡王粲登楼》云:“如今那有钱人没名的平登省台,那无钱人有名的终淹草莱,如今他可也不论文章只论财!”这便是骂元这一代的,不过借了古人王粲的口中说出而已。

甚至借妓女之口而骂之,而劝之,而诅咒之:

〔三煞〕贩茶船柱儿大,比着你争些个棉花载数儿俭,斟量来不甚多。那里禁的半载周年,将你那千包百篓,也不索碎扯零得,则消得两道三科。休恋这隋堤杨柳,歌尽桃花,人赛嫦娥。俺这狠心的婆婆,则是个追命的母阎罗。

〔二煞〕若是娶的我去家中过,便是引得狼来屋里窝。俺这粉面油头,便是非灾横祸。画阁兰堂,便是地网天罗。敢着你有家难奔,有口难言,有气难呵。弄的个七上八落,只待睁着眼跳黄河。

〔黄钟煞〕休置俺这等掂稍折本赔钱货,则守恁那远害全身安乐窝。不晓事的颓人认些回和,没见识的杓俫知甚死活,无廉耻的乔才惹场折挫,难退送的冤魂像个甚么。村势煞捻着则管独磨,桦皮脸风痴着有甚风抹,横死眼如何有个分豁,喷蛆口知他怎生发落,没来由受恼耽烦取快活。丢了您那长女生男亲令阁,量你这二十载棉花值的几何!你便有一万斛明珠也则看的我。

——《重对玉梳记》第二折

甚至极轻蔑的讥笑他,甚至极刻薄的骂到他的形貌和打扮:

〔耍孩儿〕这厮他村则村,到会做这等腌臜态,你向那兔窝儿里呈言献策。遮莫你羊绒绸段有数十车,待禁的几场儿日炙风筛。准备着一条脊骨,捱那黄桑棒,安排着八片天灵撞翠崖。则你那本钱儿光州买了滑州卖,但行处与村郎作伴,怎好共鸾凤和谐。

〔四煞〕则有分剔腾的泥球儿换了你眼睛,便休想欢喜的手帕儿兜着下颏。一弄儿打扮的实难赛,大信袋滴溜着三山骨,硬布衫拦截断十字街。细端详,语音儿是个山西客,带着个高一尺和顶子齐眉的毡帽,穿一对连底儿重十斤壮乳的麻鞋。

——《玉壶春》第三折

甚至借商人们自己的口中而数说着自己的不济,不若士子们之有前程:

〔滚绣球〕读书的志气高,为商的度量小,是各人所好。便苦做争似勤学。为商的小钱番做大本,读书的白衣换了紫袍。休题乐者为乐,则是做官比做客较装腰。若是那功名成就心无怨,抵多少买卖归来汗未消,枉了劬劳。

——汉臣《散家财天赐老生儿》第二折

把商人们厌弃到这般地步,士子们的身价抬高到这般地步;这全是传说的“士大夫”的精灵在作怪。在实际社会上,全然不是这样的。

荆楚臣的情人顾玉香说道:

〔煞尾〕做男儿的,除县宰称了心,为妻儿的,号县君享受福。则我这香名儿贯满松江府,我与那普天下猱儿每可都做的主。·

那只是幻想的唱着凯歌而已。为了戏曲作家们多半是未脱“士子”的身分的,他们装着一肚子的不平,故往往对于商人们过分的加以指摘,责骂。

从前,有一个寓言道:人和狮子做了好朋友。他们一同出游,互夸其力量的强大。恰好走过一座铜像下面。那铜像铸着一只狮子,伏在人的足下,俯头贴耳的受人的束缚。人道:这不是人的力量强过狮子的证据么?狮子笑道:你要知道,那铜像是人铸的呀。如果是狮子铸来树立的,便会是人俯伏于狮的足下了。

这正足以说明,那些三角恋爱剧,为何如此的贬斥商人阶级的原因。

石君宝《诸宫调风月紫云庭杂剧》里,有一段话说得最是痛快,说尽了这三角恋爱的场面的情况:

〔醉中天〕我唱道那双渐临川令,他便脑袋不嫌听。搔起那冯员外,便望空里助彩声。把个苏妈妈便是上古贤人般敬。我正唱到不肯上贩茶船的小卿,向那岸边相刁蹬,俺这虔婆道,兀得不好拷末娘七代先灵!

正如韩楚兰所谓:“尔便有七步才,无钱也不许行,六艺全,便休卖聪明!”那妓院里便是这般形相,那世界也便是这般形相。杜蕊娘(见关汉卿《金线池》)也是这样的说:“无钱的可要亲近,则除是驴生戟角瓮生根。”

在实际社会里,商人们是常常高奏凯歌的。一败涂地的,也许便是“士子”们。

四 商人们的初奏凯歌

就以那些描写商人、士子、妓女间的三角恋爱剧而论,在其间,商人们也都是初奏凯歌的。至少,鸨母们及一般社会的同情是在他们那一边的。甚至妓女们也未必个个都是喜欢秀才的呢。

鸨母们对于富商大贾,尽了帮忙的一切力量。在《贩茶船》剧里,鸨母假造了双渐的信来欺骗苏小卿,她却真的相信了这假信里的话:

〔石榴花〕原来这负心的真个不中粘。想当初啜赚我话儿甜。则好去破窑中捱风雪,受齑盐。那时节谨廉君子谦谦,赍发的赴科场。才把鳌头占,风尘行不待占粘。如今这七香车五花诰无凭验,到做了脱担两头尖。

〔斗鹌鹑〕别有的泪眼愁眉,无福受金花翠靥。我这里按不住长吁,揾不干揾不千泪点。谁承望你半路里将人来死抛闪,恩情似水底盐,到骂我做路柳墙花,顾不的桃腮杏脸。

于是冯魁占了上风,便乘机娶了她而去。

在《青衫泪》里,裴兴奴替远赴江州为司马的白居易守志,鸨母却逼她跟从了茶客刘一郎。她坚执不从。鸨母却设了一计,令人传了一个消息,说白居易已经死在任上。她信以为真,便于祭奠了居易之后,随了茶客刘一郎上他的茶船。

在《重对玉梳记》里,荆楚臣是被强迫的赶出门外。那东平府的商人柳茂英便乘机对妓女顾玉香献尽殷勤。她逃了出去,仍被茂英所追上。假定楚臣这时不来,玉香必定仍是落在茂英手里的。

在《百花亭》里,高常彬是毫不费力的娶了贺怜怜去。在《玉壶春》里,假如陶伯常不恰恰的在甚舍扯了李斌告状时来到嘉兴大街上,李素兰恐怕也便要落在甚舍手下的。在关汉卿的《救风尘》里,虽赵盼儿再三的劝宋引章嫁给安秀实,不嫁周舍。引章却道:“我嫁了安秀实呵,一对儿好打《莲花落》!”这便是真正的妓女们的心理!

在一般社会里,不喜欢白衣的“秀才”的,恐怕也不止鸨母为然。在《拜月亭杂剧》(元刊《古今杂剧》本)里,王瑞兰的父亲王安抚硬生生的把她从蒋世隆的病榻边拖走了。瑞兰道:“不知俺耶心是怎生主意!提着个秀才便不喜!穷秀才几时有发迹!”

而商人们便在这般的世情上,占了胜利,奏了凯歌。

明周宪王的《宣平巷刘金儿复落倡》一剧,描写刘金儿怎样的厌弃贫穷而向慕富家子弟,丰裕生活。她连嫁了好几个丈夫,都没有好结果。结果还是再做了娼妇。但她那种追逐于优裕的生活之后的思想,却是一般娼妓所同具有之的,未可以厚非。而像裴兴奴、苏小卿辈的意志比较坚定者却倒是例外。

为什么戏曲作家们把握着这些题材来写作时,总要把妓女们写得很崇高,很有节操,完全是偏袒着士子们的一边的呢?

一方面,当然为了这些剧原都是为士子们吐气扬眉的;对于作为士人们的对手的妓女们,便也不得不抬高其地位;而同时,为了要形容商人们怎样的强横与狼狈,便也不能不将妓女们的身分抬高到和贞女节妇并立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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