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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玉儿软语救贾琏(第2页)

第三十二回里,宝玉把她错当黛玉,剖心表白:“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这是全书里宝玉最大胆的一次告白,却被袭人听见了。那袭人当下就立了主意,“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

她以己度人,认定了宝黛间“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于是立刻打定主意,“暗度如何处治”,这是已经狠了心要向黛玉宣战了。

因此见了王夫人,先特地回说宝姑娘送了药来,给宝玉敷上后便好些了——不动声色地先把宝钗夸了一番,让王夫人深感其情。然后再层层铺垫,说出让宝玉搬出园子的话来,明白提出“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

这时候袭人已经把欲擒故纵以退为进欲诉还休的花招玩得相当圆熟了,这段对话先是步步诱引,让王夫人追问究竟,然后故意将宝林提在一起,貌似一视同仁,但是此前已经先说过宝钗好话,况且宝钗又是王夫人的亲侄女,出名稳重,自然可以先排除了。那剩下来,就只有一个林姑娘是众矢之的,真正的枪靶子了。“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说得冠冕堂皇,但分明暗示宝黛二人有“叫人悬心、看着不象”之事。

岂不知喊捉贼的正是做贼的。第一个与宝玉翻云覆雨有男女之私的人,正是她自己,如今倒悬心起二爷与别人“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了。可见她所担心的并不是宝玉有什么“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而是不愿意有别人分了宝玉的心啊。

尤其袭人这番话是说在听宝玉诉肺腑的当晚,动机明确,绝非无意之语。

偏偏这番话深得王夫人之心,脱口叫出“我的儿”,且说“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自此,花袭人踩着林黛玉,成功上位了。

可悲可叹啊,袭人与黛玉同一天生日,两个人本该是一个人才对。所以黛玉在心理上把袭人当成自己人,偏偏袭人却喜钗厌黛,口口声声林姑娘“不是咱家的人”。

晴雯乃是黛玉的替身儿,晴雯灭在袭人之手,安知黛玉不是毁在袭人之口?

黛玉光风霁月如是,天真烂漫如是,人们却偏偏说她小心眼,而袭人心机深沉,手段繁复,却赚尽贤良之名,真真冤煞人也!

宝钗与袭人的同心同盟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玉儿软语救贾琏》开篇,蒙府本有一段很长很重要的回前批,暗透后文: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此回‘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文《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但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运蹇,亦何如是也?人世之变迁,倏忽如此!”

这段批语的最重要处,是提供了后三十回里惟一一条完整的回目,并且透露了那一回的大致内容:

彼时,宝玉同宝钗已然成婚,但袭人不在他们身边,宝钗曾经苦劝宝玉,却再也劝不醒;

彼时,凤姐身微运蹇,却仍然逞强好胜,想以一己之力帮助丈夫,但却救不了贾琏。

以此回照彼回,当事之人,宁不悲夫?这一回,在全书中的地位真可谓重矣,尤其对于探佚红楼,就更是珍珠至宝。同时它清楚地告诉我们:在袭人离开之后,宝钗才嫁给宝玉,纵然实现了金玉姻缘,宝钗却终究得不到宝玉的心,在宝玉心中的地位甚至连袭人也不如。正如同十二钗曲子里《终身误》所唱的: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书中塑造宝钗,一直是端庄守礼的大家闺秀。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中,是第一次正面描写宝玉同宝钗的相处情形:

“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这是从宝玉眼中看去的宝钗形象,穿着半旧家常衣裳做针线,素淡安分,标准的贤妻良母,正照应着太虚幻境十二钗正册首段判词“可叹停机德”,与初见黛玉形成鲜明对比。

“停机德”引的是《后汉书*列女传》中乐羊子妻的故事,是一个最能板起脸给丈夫讲大道理的贤妻。丈夫远行求学,因为想家,只过了一年就回来了。按说小别胜新婚,何等缠绵痴恋?可是这位贤妻却不开心,因为丈夫荒疏学业,半途而废,没有大出息。当时她正在织布,于是拿起剪子就把织布机上的绢割断了,跟丈夫说:学业中断等于前功尽弃,就跟这机上的绢一样,白做了。乐羊子十分羞惭,于是就又出门而去了。

我们想象一下,丈夫大老远的回来,饭没吃水没喝,被妻子一顿教训,还冷着脸动刀动剪地直接把布都剪断了,直如劈头盖脸一巴掌般,这感觉肯定比大吵大闹还难受,偏偏妻子还占了贤良的美名儿。我一直觉得,古时候举出这样的烈女典范来实在是有些变态的,说好听是规引丈夫入正道,说难听了就是不通情理,热衷功名,没有女人味儿,这贞节烈妇的理直气壮有时比泼妇醋坛子的无理取闹更让人无趣发寒。

而薛宝钗,就是这样一位乐羊子妻的化身,时时处处要提醒着宝玉,规诫着宝玉,教导着宝玉的。

书中表面上说宝钗“总远着宝玉”,不肯同他玩笑。但是宝钗却并非对宝玉无心,而且对情敌的防备比黛玉还更加周密。

书中提及“史大姑娘来了”时,宝玉是拔脚便走,宝钗叫住:“等我跟你一起去。”用黛玉的话说是:“亏得绊住,不然早飞了来了。”这是作者借黛玉之语给读者提个醒儿,因为黛玉是最关心宝玉的人,所以也是最能看清宝钗心思的人。

这时候大观园尚未启用,宝黛二人还是跟着贾母住,湘云小时候也是跟贾母住,所以再来时,便与黛玉同床。宝玉早晨起了床不等梳洗就急着过屋探望,因为都在一个院子里,甚至可能就是东西厢,趿着鞋就过来了。

宝玉腻在黛湘两个房中,讨人家洗脸的剩水,还缠着湘云给他梳头。这就让袭人大为吃味了。宝钗一大早来绛芸轩探望,正听见袭人抱怨:“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

这宝黛湘与贾母同院而居,小孩子玩心大,不避嫌疑,所以宝玉一大早去隔壁房中还是很可以理解的,但是宝钗住在外院,大清早地跨过半个荣国府跑到宝玉房里来可是干什么呢?所以袭人这句“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将宝钗也牵连在内了,相当无礼。

这如果是黛玉听见,少不得又要多心回避;然而以宝钗之老到,却立刻明白了袭人的态度立场,身份地位,非但不恼,反而坐下来同袭人攀谈起来,慢慢地套问袭人家底,刻意拉拢。接着宝玉回来了,宝钗原本明明是寻他来的,此时却急急避了出去,免得袭人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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