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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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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鄂尔多斯天生就是不凡的,也因此鄂尔多斯有过大荣耀、大灾难。鄂尔多斯是黄河的至爱,当黄河东流至宁夏突发奇想,随贺兰山北上了,然后又沿内蒙古西部的八百里阴山东行,滔滔浊浪就要与山西的吕梁山迎头相撞时,旋又扭头南下……就这样,黄河流出了九十九道弯中最大的一个弯,鄂尔多斯南与古长城相望,另外三面则在黄河“几”字形河湾的环抱之中,面积近9万平方公里,与浙江省大致相当。鄂尔多斯沿黄河大弯的河南岸,是近千里的狭长冲积平原,与库布各沙漠相邻,沙漠再南边是苍茫的高原和草地,东部为山地、丘陵,南部的长城北侧是毛乌素沙地。鄂尔多斯地理环境多样性所释放的信息是:这片高原注定会发生古老的、新鲜的生命故事,它是匈奴、党项、敕勒、突厥、蒙古等诸多游牧民族的家园之地、争战之地,也是人种、文化接触地带。1500年前赫连勃勃建大夏国国都于鄂尔多斯高原南部的无定河畔,之后700年,成吉思汗西征途中经过鄂尔多斯,勒马远眺,为这美丽的大草原动情,手中的马鞭竟在毫无察觉间垂落草地,口占一诗道:“花角金鹿嬉戏之所,戴胜鸟儿育雏之乡,衰亡民族振兴之地,白发老人享乐之邦。”成吉思汗吟诗罢吩咐左右:“百年之后可葬我于此。”成吉思汗勒马垂鞭之处,就是位于鄂尔多斯的伊克昭盟伊金霍洛旗草原,成吉思汗的陵寝由500户达尔扈特专司守卫并世代祭祀至今,这一片草原已成为蒙古民族的圣地。

鄂尔多斯后来几乎被荒漠化吞噬,流沙滚滚,草木凋敝的困境,大概是成吉思汗始所未料的。以伊金霍洛旗为例,1949年时旗内流沙面积为45万亩,到1973年扩大为惊人的300万亩,为全旗总面积的13,沙进人退自此开始。沙漠化不仅使农业越垦越差,在大量减少的草原上过量放牧,再加上滥伐沙生植物,牧业也走人了绝境。种地收不回种子,养羊没有草场,流沙阻断了道路,埋压了民房,20多年,伊金霍洛旗农村牧区人均年收人在40元以下。从1949年到1977年,全旗农村、牧区吃国家返销粮1。3亿斤,人均1100斤;国家救济款664万元,人均60元;欠国家贷款718万元,人均63元。1974年,伊金霍洛旗100多户农牧民500多口人,被风沙追赶着离开了祖祖辈辈的家园。

滥垦、滥牧、滥伐,紧接着便是愈演愈烈的荒漠化与水土流失。农人食不果腹的时候,牧人没有酒喝没有羊肉吃的时候,鸟飞走了,野兽远去了,再也听不见狼嚎了。除去风沙的肆虐,在那些年寂静的鄂尔多斯高原上,多少美好随着草原的消失飘逝而去,没有花角金鹿没有戴胜鸟。鄂尔多斯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面临着的便是历史性的抉择了:如果听其沙化沉沦,那就是又一片面积如浙江省一般大小的人造沙漠;倘若用心血汗水去治理,需得付出几十年、几代人甚至更长的时间种树种草。要种活还要长大,高原要绿起来,穷苦百姓要富起来,谈何容易!我在鄂尔多斯调查采访中偶然读到,1986年6月17日,伊金霍洛旗人民政府签发的一份材料说,他们为了改变生存环境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从1974年开始在全旗范围内压缩耕地,退耕还林还牧,广种沙柳、柠条。这是伊金霍洛旗在荒漠化的压迫下采取的对策之始。1982年,胡耀邦视察鄂尔多斯,在提倡种树种草时,建议面对如此广大的沙地需治理,可以把宜林荒沙荒地直接划拨到户,并为这些造林的农牧民落实林地所有权,“个体为主,包干到户,谁种谁管,谁造谁有”。这些后来成为林业方针大计的政策,伊金霍洛旗抢得先机已经在实践中了。到2002年,国家实施退耕还林工程的历史机遇出现时,他们已经在荒沙中奋斗了28年,到2004年全旗完成退耕还林16。8万亩,宜林荒沙荒地造林33万亩,伊金霍洛旗从沙进人退到沙退人进所走过的路程,正好是30年。

粮食产量反而增加了。退耕还林也还草,畜牧业耕地面积减少,农民可以精耕细作,由2001年的50。6万只增加到120万只,所有的山羊采取舍饲圈养,严格禁牧。在一望无边的草原上,我看见的只是牛群,牛用舌头卷草吃,而山羊则把草根也用蹄子扒拉出来吃。农牧民人均年收入由2001年的2038元增加到2004年的3191元,森林覆盖率已达到31。78。2004年9月,国务院副总理回良玉到鄂尔多斯视察退耕还林工程时说:“伊金霍洛旗称得上塞外小江南了!”所有的数字都可以从伊金霍洛旗的荒野草原上得到明证。

当年汹涌起伏的流沙呢?鄂尔多斯市林业局的吕总工说:毛乌素沙地核心区域还有大沙、明沙、流沙,而在其他地方已经找不着了。眼前是一片片、一丛丛、一排排的沙柳、杨柴、旱柳,以及远比河西走廊我见过的高大得多的白茨。这一棵棵白茨所簇拥的沙丘,现在是安静的,因为枝叶的腐殖,这些沙丘的颜色已稍显褐色,用手去触摸时会有一丝湿润的感觉,它们正在经历的是从明沙到沙土的过程。忽然有喜鹊的叫声传来,循声望去,在白茨沙丘背后的杨树上有喜鹊正看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俄顷,更多的喜鹊集群飞临,至少有二十几只,“喳喳”之声不绝于耳,像在商议着什么事情。在我的记忆中,江南水乡的喜鹊窝总是高高在上的,伊金霍洛旗的杨树较为矮小,再矮也有树杈杈,有杈杈就有喜鹊窝。当喜鹊登枝的图像在农村因为土地的消失而越来越少时,我却在伊金霍洛旗沙柳、沙蒿、红柳、杨树掩映的荒野上,得以一饱眼福,见到了今年春天的第一只喜鹊,并一路作伴,幸何如之!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这荒野上有各种草籽与虫子可吃,而且辽阔、高远,少有车马的喧嚣。鄂尔多斯的朋友告诉我,在生态环境好转、诸多野生生物回归时,麻雀与喜鹊的信息似乎最为灵通,一群一群的飞回草原了,然后是野兔和狍子,姗姗来迟的是狼,半夜里偶尔会嚎几声,但总是不见其踪影。经过漫长的寂静之后,狼嚎会给人以一种亲近感,你信不信?

在生态工程中,我们曾经长期忽略的一处关键是:对人的关爱。无数教训说明,只要相关地域的百姓仍然是贫困的,那么这一生态工程即便是完成了也是迟早要被毁掉的。左宗棠十几万大军在西征途中种下的左公柳,有“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之誉,可是西北穷甲天下,没有饭吃还不让吃树皮吗?没有柴火不砍树砍什么呢?这就是内蒙古人所说的“地要绿起来,人要富起来”之间的相互平衡及微妙关系。何为微妙?伊金霍洛旗的农牧民是这样为我解释的:“你不可能今天种树种草明天就发家致富,有一天沙柳、山羊能够卖钱了,你还不能想着钱越多越好,否则灾难一定会重来。”沙柳是鄂尔多斯高原的乡土树种,耐风蚀耐贫瘠,一旦它的树枝被沙埋没会生出新的枝条来,层出不穷,可多年平茬利用。固沙防风之余也是当地农牧民的燃料,也有柳条编织的传统。把沙柳作为一种产业,则始于1989年投资办厂、1991年投产的鄂尔多斯市漫赖刨花板厂。我们走进厂区时,这个工厂还在春节的长假中,匆匆赶来的厂长告诉我,这个厂投产至今,已累计收购沙柳30万吨,发放沙柳收购资金3000多万元,安排农村剩余劳动力和城镇待业人员400人。一个厂子因为沙柳加工而带动的是伊金霍洛旗、杭锦旗及东胜区的8个乡镇、200多个村落、3000多农户10000农牧民的脱贫致富。

一望无际的是伊金霍洛旗的沙柳,那柳枝在早春的严寒里晃动着,有一辆满载沙柳的毛驴车经过,车上坐着一对满脸笑容的年轻夫妇。林业局局长告诉我,到目前为止,伊金霍洛旗沙柳地为156万亩,以四年为一个平茬期,亩产1500公斤枝条,年产值7020万元。在一些沙柳种植面积更多的乡镇,沙柳已成为农牧民收人的主要来源,合格苏木(苏木即乡一级行政单位)才登村每户每年的沙柳收入平均1。2万元,人均3000元。为了更多地种沙柳卖沙柳,农牧民们已经不再是上世纪70年代的怕沙恨沙了,而是争沙爱沙。旱柳是伊金霍洛旗退耕还林的又一树种,耐旱、高大,可以主杆截头,萌蘖结椽,每株旱柳产柳椽20至30根。2004年的统计说明,伊金霍洛旗有旱柳43万亩,年产柳椽3000万根,以一根1元计,每年产值为3000万元。新街镇马秦壕村年产柳椽加工的把杆300万根,人均收人3250元,为当地农牧民年收人的50。2。

如同前文写过的内蒙古“两行一带”林间种草,已为更多的牛羊提供足够的饲料一样,鄂尔多斯的广植沙柳、旱柳,源自种植思路的一种转变:根据本地区的土地条件,不以乔木为主而让灌木当家,沙柳因此脱颖而出。在杭锦旗、准格尔旗、伊金霍洛旗,在几乎整个鄂尔多斯高原,不仅承担着防风固沙扼制荒漠化的重任,而且成了农牧民摆脱贫穷的宝贝。鄂尔多斯人称“两行一带”为“窄林带、宽草带”,在16。8万亩退耕地中,种植优质牧草11万亩,以每亩产草量500公斤计,年产草5500万公斤。饲料的丰富才可以养足够多的白绒山羊,生产更多的鄂尔多斯羊绒衫。在这一点上笔者曾和主人讨论过:多少算够?或者说鄂尔多斯的山羊可以这样无穷无尽地扩张下去吗?即便是舍饲圈养也总有个极限,否则就是违反科学规律了。以台吉召镇为例,全镇的绒山羊已突破8万只,人均收人为5000元,养羊大户张义厚一家五口人养殖绒山羊220只,2003年这一家养羊的纯收人即为15。5万元。由是观之,为鄂尔多斯长治久安计,在生态环境基本逆转、农牧民生活稍有改善之后,以后的路究竟应该怎样走,在牛羊钱财和尚未治理的170万亩远沙、大沙之间,有点扑朔迷离了。远沙、大沙,这是伊金霍洛旗人对毛乌素沙地中路程更远面积更大的流动沙丘的称呼。我把它简称为远大之沙,主人们表示同意,还引出了治沙是远大之业,治沙人应是远大之人,大地工程是真正的远大工程的一番议论。然后便是中午了,喝酒吃羊肉。

从“绿色银行”中取钱,取出的是“哗啦啦”的百元面值大票子,这是2003年临近年底时,内蒙古林业的又一件大事。几十年来总是种树种树,穷得吃不上饭了偷伐几棵要挨罚,自己种的树自己不能砍,哪想到有一天政府不但让你砍而且当场卖,还当场点现钱。临河市星光村的农民王德山说:“这才叫美梦成真!”王德山16年前种植在一条渠边上的120棵杨树伐倒后,当场卖了4200元。同村的王挨和1984年在斗渠上种了1000多棵杨树,修理渠道时大部分被砍了,只剩下400多棵,这400多棵杨树使王挨和一下子得到了66000元收人。巴盟河套中原有引黄灌溉的优势,也是农田防护林及渠道速生丰产林工程的重点。随着林木生长十几年后,林冠扩大,农林之间开始出现大树遮阴导致粮食减产的矛盾,因而由国家林业局批准在巴盟实施人工林采伐试点,涉及10个乡镇1339户农民和一个国有林场,共采伐树木6。2万棵,木材销售收人219。9万元。在临河试点区农民户均收人1600元,五原为1370元。自此,“绿色银行”的空头支票开始兑现,虽然还只是试点。农民说:“我们也算看见曙光了!”20多年来,中国农村尤其是风沙危害严重的三北地区,流传着这样一条刷满墙头的标语:“要想富少生孩子多栽树,几年就成万元户。”几十年过去了,树栽了又栽,风沙线上的农民哪有一年不栽树?但,种地的农民栽树的农民贫困依旧。直到退耕还林工程实施,在内蒙古相当一部分农牧区,积重难返的“三农”难题,竟然得到了初步解决的意外惊喜。农牧民还可以期待人工商品林采伐试点之后,将会有更多的种树人获得经济利益。采伐之后还要种,树种更好,数量更多,2004年春季,临河、五原农民在采伐地更新造林19。6万棵,是采伐株数的316。3。

包括临河、五原在内的内蒙古河套灌区人工商品林(水土涵养林、防汛固沙林除外)储蓄量,按现行规则换算总价值为13亿元人民币。河套农民在近20年中起早摸黑吞风咽沙一株一株栽下的、存储到“绿色银行”中的树木,其巨大的生态效益和经济效益,在惨淡经营之后已经十分可观。当绿色60?在中国呼之欲出的时候,我又一次生出了这样的联想: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岁月里,当中国人重新认识何为富裕而又美好的生活时,人们将会选择上海、广州、北京呢,还是云南、新疆、内蒙古?

殷玉珍是陕北靖边县东坑乡伊当湾村人,1985年因父亲之命嫁到了毛乌素沙地中一乌审旗河南乡尔林川村一处名叫井背塘的地方。这井背塘无井无塘只有荒沙,还有一个地窑,地窑里住着父子两人,儿子叫白万祥。1983年春天某日,殷玉珍的父亲赶着一群牛出了伊当湾村,人随牛走一走便走到了十几里地之外的井背塘,有牛吃的草就是不见人影,忽然看见了一个地窑洞口,那是住人的吗?寻思间,从洞口里出来一个老人一一白万祥的父亲,就这样殷玉珍的父亲在毛乌素沙地井背塘认识了一个朋友。西北大漠空旷而荒凉,认识一个陌生人不容易,就开始拉呱,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又过了两年,白万祥长成了大小伙子,人也端正勤劳,就是不爱说话,或者说多少年来跟谁说话啊,不是不爱说话,是都快不会说话了。白万祥的父亲跟殷玉珍的父亲多次说起想给孩子找个好媳妇,“可是这地窑太寒酸了,穷啊!”殷玉珍的父亲性格豪爽讲义气,那一天一拍胸脯说:“怎么找不到媳妇?现成的,我家老五,给!”这“我家老五”就是殷玉珍。1985年正月,20岁的殷玉珍过门到了白家—个从沙梁下挖出来的地窑。殷玉珍哭了,死寂的沙地,昏黑的地窑,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一个乡下少女的所有梦想,在毛乌素沙地中,随着泪水的落地粉碎了。殷玉珍哭了七天七夜,白万祥陪着她抹了七天七夜的眼泪。后来没有时间哭了,哭不下去了,半夜里狂风大作,地窑的门给埋住了大半,赶紧起来挖沙。挖沙的时候她再一次想起了回娘家哭鼻子时父亲说的话:“那里也鸡叫狗叫哩,那里的光景也要人来磨哩。”进窑也是家,认命吧。可是怎么活呢?殷玉珍想起了牛玉琴,牛玉琴的树已经种到离井背塘不远的沙丘上了,她们同是靖边人。她和白万祥一合计:栽树!光在家门口栽树,让家有个家的样子,有了树就能养猪养羊种点地,再盖个干打垒土坯房,过人过的日子。这是殷玉珍过门后的第40天,她要回一趟娘家用两只白山羊去牛玉琴那里换树苗。正要出地窑门口时,看见有人从地窑门口走过,殷玉珍心里有点感动,这是40天来第一次看见一个陌生人,已经无所谓陌生不陌生了,遭逢上了便是亲人了。她赶紧招呼白万祥,白万祥赶紧从地窑里出来,那人已经走远了,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也越来越小了,在毛乌素的荒沙中渐行渐远乃至消失。白万祥长叹一声便蹲在地上盯住那两行脚印看个没完。殷玉珍问:“你瞧什么呢?”白万祥说:“我瞧那脚印还是新鲜的。”小两口不再说话了,殷玉珍也蹲下,活生生的脚印路过这地窑门口连地窑也有生气了。那个头也不回的陌生人今在何乡?还会有人路过留下新鲜的脚印吗?

殷玉珍用两只白山羊从牛玉琴那里换回了第一批树苗,对于种树她并不陌生,靖边的治沙造林是早就出了名的。她先在住处周围栽,挖坑,捡来各种柴草压沙障,再从远处挑水浇树。夫妻俩忙碌一天回到地窑里便说,树苗苗,能活吗?能长大吗?种树人的全部寄托啊,在这荒沙荒野中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第二年春天,这第一批种下的小树苗全活了,发的是小嫩芽,吐的是小嫩绿,小两口乐得几夜合不上眼,这可是殷玉珍嫁到背井塘在亲手栽活第一批树苗。

第一次快乐。从此蚂蚁搬山的过程正式开始了后,殷玉珍又把更多的树苗种到了沙丘沙梁上。栽树的日子里,殷玉珍和白万祥半夜起身往沙梁上扛树苗,再挑来水,然后趁天凉赶紧抢栽。夏天,毛乌素沙地的沙子把脚板烫起了血泡,穿上鞋磨得痛,不穿鞋杀得痛,用塑料布包上脚干活,无论这塑料布是白的还是黄的,一天下来便都是鲜红的了。殷玉珍不怕累,白万祥是只要殷玉珍不怕累他就不怕累。两个不怕累到不要命的人却怕风沙,越往毛乌素深处,风沙越大,种树越难。有时刚栽下小树苗,沙窝里一阵风把树苗卷走了,卷到风沙弥漫的半空里,或者埋压在流沙中。两口子走一步摸索一步,用加固沙障法从种活一棵两棵开始到成行成排成片。后来殷玉珍看到报纸上说毛乌素沙地更适合种灌木,便先赶着羊群在沙地上踩出脚印,然后撒籽,撒完籽后再赶着羊群踩踏把种子掩埋上。用这种“人工模拟飞播”造林法,殷玉珍种活了一片又一片柠条、沙柳、沙打旺和紫穗槐。

种树需要大量苗木和种子,殷玉珍把家里能变钱的东西都换成了树苗,白万祥走村串乡给人家打工换树苗,治沙植树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切。村里、乡里,周围的人们被感动了。1986年,上级给尔林川村无偿下拨5万棵树苗,白万祥正好到村里商量种树的事情,村支书担心这5万棵苗活不了,白万祥说:“千万别扔掉,给我试试看。”支书手一挥:“那你都背走吧。”白万祥先背回300棵,殷玉珍一看树苗苗的皮还完整,便把它们泡在水里,第二天树皮就泛出了绿色。从此每天早上四点钟夫妻俩出发去尔林川村背树苗,白万祥背300棵,殷玉珍背200棵,再加上三头牛驮,来回40里荒沙路。上午11点背到工地上,栽植、浇水,饿了就啃几口馍。经常是啃馍的时候,夕阳就要落山了,火烧云把远山、远沙烧得红艳艳的。5万株树苗背回来了栽下去了,用了40天的时间,夫妻俩的肩膀上磨出了又黑又紫的肉疙坨,互相用手摸摸,能感觉到心疼。殷玉珍这个陕北女子却说:“人心比钢铁强哩,瞧这铁锹每年都得用坏一二十把,还是我父亲说得对,啥光景都是磨出来的哩!”夫妻俩一天也离不开的那根三尺来长的钢钎是在沙地里插眼撒籽用的,那是钢磨沙还是沙磨钢?八年磨短了整整半截!磨炼、磨难、磨日子,磨得荒沙变绿狐狸归来,沙鸡小鸟围着人叫。一种黄毛红眼圈的不知名的鸟,一看见殷玉珍出门就边叫边跟着,叫声是三个单音节,听起来就像“殷~玉——珍”、“殷玉珍”似的。殷玉珍说:“你跟树有缘,就跟什么生生活物都有缘了。”1985年至今,段玉珍和丈夫白万祥20年治沙不息,栽树30多万株,造林5万多亩,一株株旱柳直指蓝天,一片片沙柳婀娜多姿,沙蒿固定在沙丘上,沙枣挺立在沙洼里。毛乌素沙地一天比一天绿,牛玉琴,殷玉珍,都是靖边的农人,都是女人。当我在毛乌素沙地固定和半固定沙丘间漫无目的地行走时,感觉到的不仅是乍暖还寒的春意,还有这复苏的大地之复苏的母性,母爱的笼罩以及回想使我禁不住泪流如注。是的,没有比在这里,在牛玉琴、殷玉珍们以女人、母亲的坚韧和爱意遍栽绿色的荒野中,体会大地的母爱更让人刻骨铭心的了大地敞开着澄明之境,并开始彰显秩序。当曾经被流沙切割的破碎,因为草木之根而重新连缀并渐渐稳固之后,这里的荒沙变得湿润,甚至有了水田,有了水田边上飞来飞去蹿来蹿去的小鸟和野兔。大地把风景重新集合,人辛勤劳碌,但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诗意地安居。那么,我们究竟应该怎样言说大地?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说:“以前我没有见过大地真正的形象。原来,她就像一个怀抱孩子的女人一样。”殷玉珍,还记得那新鲜的脚印吗?

毛乌素,请告诉我,那来来去去的人重重叠叠的脚印,是走出了一条路来呢,还是叠出了一种梦想?

2月21日,早晨9时,我到达库布齐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时,大漠深处突然卷起了一股浓烟,迅即在空中向四周扩散,太阳光先是变得黯淡然后成为昏黑。库布齐沙漠以它最寻常的躁动迎接我这个远方来客,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库布齐沙漠起风了,沙尘暴已经卷将过来了,本来是要进入大漠深人图古日格村的。这个村子方圆50平方公里,有20多户蒙古族牧民,其中就有在内蒙古被称为“大地工程植绿技师”的乌日更达赖,这个名字翻译成汉语便是“宽阔的海洋”,那是一个从未见过海洋的父亲,把对海洋的向往高挂在大漠深处的儿子身上了,因而乌日更达赖还有一个汉文名字:杨宽海。我和杨宽海是在库布齐沙漠边缘巴音乌素镇的一个羊肉馆里见面的,第一眼的印象是不像蒙古人,或者说是我几次到内蒙古见到的最为瘦小的蒙古人,精悍,寡言少语,但,你不知道他随时会爆发出来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和前文写的殷玉珍一样,他们都已经是全国的劳动模范,头顶着各种光环,杨宽海腼腆地笑着说:“种树才管用。”杨宽海兄妹十人,他排行老六。在他少小时的记忆中,这图古日格的颜色便是一点一点地由绿变黄的,常听父亲说这里曾经是草木葱郁沙蒿密布的沙漠绿洲,沙漠外面的人怎么也不相信库布齐沙漠中还会有这样的世外桃源。可是这绿洲曾经是真实的存在,可是因为气候变暖、过量放牧,绿洲渐渐地退化了。等到杨宽海结婚成家,父亲分给他80只白山羊时,同时也对他说:“儿子,我已经没有草场给你,你自己去找吧!”杨宽海赶着羊群找啊走啊,他看见了库布齐沙漠确实不是死亡之海,除了生养他的那一片草原外,在更远处的大沙丘与高得像山似的高沙丘之间,会有一片片略带湿润的小草的过渡地带,杨宽海叫它寸草滩。可是这寸草滩为什么没有多久便生出了一圈又一圈的荒沙呢?杨宽海坐在沙“我杨宽海怎么就走到哪儿哪儿便沙丘上仔细地观察过,那不是流沙,是寸草滩在沙化。

化呢?”就在观察琢磨荒沙时,杨宽海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他的羊群不仅用嘴吃草叶,还用蹄子刨沙土吃草根,“寸草滩和大草原就是这样被吃成一片荒沙的”,然后承包荒沙种树。那是1996年,杨宽海的羊群已经从80只变成了200只,这是笔不小的财富,剪羊绒、吃羊肉都不成问题,可是杨宽海把200只山羊全部卖掉,换回来一捆又一捆的小树苗,杨宽海要种树了!他告诉我:“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因为心里总是不安,不知哪一天沙尘暴就把家埋没了,不知道哪一天这些羊群没有草吃只好吃沙子了。就算我们这一辈子能混过去,娃娃们怎么办?”杨宽海的结论是:“山羊救不了我,种树种草才能又救子孙又救羊。”库布齐沙漠中的牧人啊,从此他要学会种树。

杨宽海种的树有的活了有的被沙埋了,他正在想用什么办法阻挡流沙时,1997年穿沙公路开工了。穿过库布齐沙漠的一条公路,南起杭锦旗锡尼镇,北至巴盟乌拉山镇,长115公里,连接109、110国道。这路怎么就不被风沙掩埋?杨宽海看见,公路两侧的沙丘上下是一层一层望不见头的用干草、沙蒿搭成的网格、沙障,然后种上树苗。公路两侧的人群如“上香”般跪在沙丘上忙碌着,最多时有11000人在这里大会战。杨宽海说:“我好像看见了一个梦!”穿沙公路的造林技术人员还进而手把手地告诉他:在流动沙丘迎风坡23或13的坡面上种树一定要搭沙障,栽植沙柳、柠条、杨柴之类的沙生灌木。在还有植被的固定半固定沙丘带,实行封沙,人和畜概不进去,让它自行恢复。至今,杨宽海还在实践着别人传授他的“九字经”:“栽死的”用葵花秆、枯草栽进流沙地里设沙障;“种活的”种下选择过的强壮的树苗;“养绿的”一一在荒沙植树的第一年要开发水源配套喷灌,这是提高成活率的关键所在。

杨宽海的树种活了,长大了。回顾已经过去的日日夜夜,杨宽海说,每年年底的12月份到来年的3月份,是最紧张的。这一段时间里,库布齐沙漠大约有一米厚的冻土层,是进出库布齐沙漠的黄金季节。冷啊,沙漠里的风像刀子一样,流经库布齐沙漠的186公里黄河河段全都封冻了。腊月二十八,杨宽海开着小四轮车奔波60公里买树苗,一根高杆杨树苗相当于一斤羊肉的价钱,他一边盘算着一边往家里赶。不争气的小四轮不走了,前后左右都是大沙丘,沙漠冬季的夜晚又来得那么快,啃一口大饼喝一口从四轮车柴油机里接出来的水,把一捆捆树苗背过沙丘给车子减负再发动,然后把苗木搬到车上再走。小四轮又走不动了,杨宽海再把树苗背下来,再发动……天亮的时候回到家,杨宽海已经是个浑身上下都快结冰的人了。

现在,杨宽海再也不用担心养羊没有草场了,草场丰茂之后,山羊也不会啃吃草根了。从1997年至今,杨宽海的牧场有22700亩林地,400多只羊,10多只牛,10匹马,还有一个水塘里的数十万尾鱼,100多亩牧草。杨宽海种下的沙柳已经郁郁葱葱,羊、牛、鱼、沙柳给杨宽海每年的收人在10万元左右。他又承包了2万亩荒沙,同时还要指导村里越来越多的治沙种树农户。杨宽海说,无论谁种树,只要有求于他,他都会“送树苗,当个顾问”。握别杨宽海时,那个一直怯生生地为我沏奶茶的小男孩走过来,怯生生地对我说:“欢迎你再来!”这时,我才从紧张的采访中回过神,握着这个蒙古族小男孩的手,备感亲切。他告诉我,这个羊肉店是他们家开的,父亲正在后院宰羊,他家店里的手扒羊在附近有点小名气。小男孩的妈妈也走来了,母子俩都有一对漂亮的大眼睛。我注意到了男孩额头有一绺头发染成了金黄色,便问他:“喜欢染发?”他还是怯生生地说:“好玩。”我忽然想起,现代时尚没有任何界限,也并不因为沙漠而却步,和沙漠公路、杨宽海一样,都是库布齐沙漠的美好!库布齐的起沙风稍稍缓和,眼前的沙与树清晰多了。

我行驶在穿沙公路上,停车,登上一个沙障还在而沙柳已经长满的高大沙丘。主人的手指向依然混沌的大漠深处说,当这股沙尘暴向东卷来时,因为穿沙公路的防风固沙林,扬起的沙子越来越少,并且还挡住了一部分沙尘,能见度也越来越高。但,倘若没有这些纵深的乔木、灌木和草类组成的立体防御,这一条公路就会被流沙吞没,这一次的沙尘暴还会一往无前地向东肆虐。这一条被国家林业局、全国绿化委员会授予“全国绿色示范通道”的穿沙公路,从开工到通车历时三年。这一条路带动了杭锦旗的交通、旅游、扶贫,缩短了因为库布齐沙漠而分割成的杭锦旗沙梁外地区及沿黄河地区之间的运输里程,每年可节约工农业产品运输费2000万元、增加旅游收人1000万元。更为重要的是,库布齐沙漠的植被明显增加,生存环境得到了改善。这一条路连结起的农人、牧人和旅人的脚印、友善的问候,以及鄂尔多斯长调中关于爱情、生命、天地神人的咏叹,使库布齐沙漠中的生存不再是孤独无望的生存,而是大地完整性中的一个部分,一种依然脆弱,却已经可以感觉到时代气息,时尚之风在大漠中与沙柳碰撞、徘徊的生存。这一条路又被称为“爱心之路”、“捐献之路”,资金及工程的相当一部分依靠捐献及义务劳动。当“义务劳动”这样的字眼,已经远离我们的生活时,在生态环境恶劣的中国西部,在鄂尔多斯仍然是不可缺少的,是一种集体自行拯救的物质的奉献和精神的闪光。从这个意义上说,贫困、落后之地,也是富有、先进之地。我感慨万分地读了穿沙公路的一个捐献细则:从开工到通车,杭锦旗副县级以上干部每人每年捐资500元,旗委书记、旗长带头;副科级以上干部150元,一般干部50元;城镇居民每人10元,个体户100元,农牧民出10个劳动工并捐献价值10元以上的柴草等治沙物资。捐献的场面感人至深,有当事者回忆说:扶老携幼,争先恐后,83岁的牧人康义是从100多里路外赶到施工现场的,他要亲眼看看这条正在修建的路,用颤抖的双手捧出2000元人民币……一条穿越沙漠的公路,同时也穿越了人们思想中的荒漠地带:一个没有奉献精神的社会和一个没有个人利益的社会,同样是可怕的。人在自然面前,不仅可以有所作为而且能够大有作为,但绝不是征服自然,是贴近自然,尽可能地恢复自然生态的本来面目。大地工程的终极目标不是急功近利的索取,而是土地的休养生息,人与自然的逐步走向和谐。

我的内蒙古之行就要结束了。内蒙古还是寒冷的,千里冰雪还没有化,封冻的黄河还在庄严地冻结着,但,无论如何,已经是一个季节的沉思默想的尾声了。一串一串的元宵节的大红灯笼,挂起在乡镇农舍,春节的对联鲜艳依旧。我在哈素海湿地的一个路边鲜鱼馆吃中饭时,从前院到后院数了一下,共有42副春联,贴满了所有的小屋或者说只要有门就有对联,就连没有门的正屋的一堵后墙上也贴了八副。堆放柴草的柴屋上贴的是:有柴有草有烟火,青山绿水是家园。干打垒的猪圈上贴有:家和万事兴,人旺畜也旺。所有这些对联都是手写的,而那些对子显然也是小镇上的文人自己创作的。这里的人们把家畜视为家的一员,这是内蒙古与生俱有的、游牧生涯的传承,没有草原没有牛羊哪有什么家园呢?此种人与畜、人与草木界限的模糊,恰恰使天人合一的境界得以呈现。这一种渗透在血液中的传统,决定了这个高原以及生活在其上的人们,对何为美好生活的独到的评判:哪有比蓝天白云大草原牛羊成群以及喝酒唱歌更加美好的呢?

湿地上漫步的野鸡大胆而优雅,成群结队,悠哉游哉,野鸡野性而明亮的目光及其羽毛的油光闪闪足以证明:它们饱食无忧!然后便是嬉戏,任我们在十几步外观赏,大有目中无人之意。雄性的野鸡尾翼较长,有花纹有色彩,行走时昂起头,作向天状,有几分得意也有几分傲气。野鸡们似乎知道:当人类曾经失去它们之后,现在似乎明白了,当别的万类万物安全时,人才是安全的。生命的广大和美丽啊!芦苇是湿地生态的标志性植物,芦苇的茂盛便意味着这一湿地生态系统的健康和完整。从包头南湾子到哈素海,大片的已经干枯的芦苇,一律金黄色,守望在湿地边缘或者一个个小小的沙岛上。这时候,湿地就像是一个天才的画者,随着季节的变化漫不经心涂抹着不同的天然色彩。如果把寻找大地奥秘的目光深人到地底下,我们就会看见所有的色彩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这是大自然过程中一个小小的、却足以使人类生活的世界辉煌烂漫的细节。

哈素海湿地的管护人告诉我,“二月二龙抬头”以后,会有新生的芦芽从地里冒出来,状若笋尖。长高,又长高,然后亭亭玉立,长出宽宽的长长的芦叶,绿色也浓重到发乌。到那时摇曳生姿的不是风,是芦苇,是内蒙古高原上的风中芦苇。

冰天雪地中的内蒙古之行结束后,我爽约了,那一年的夏天,我没有去呼伦贝尔草原。但,我思念着这一片中国乃至亚洲最好的大草原,我知道荒漠化仍在威胁着它,我知道倘若不是多雨的年份,内蒙古草原已经不再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致了。

我思念中的内蒙古高原是一条条“水平沟”里的一棵棵油松,还有沙柳和喜鹊,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大地工程必将会使大地恢复青春,重新美丽。

我的思念总是在寻找西鄂尔多斯,人们说你是“天然史书”,翻开着,可是我们读不懂,或者根本没有去读。那四合木群落还在因为砍伐、开矿而被分割吗?这一处名义上的自然保护区得到真正的保护了吗?这一片荒野,是可以统领我们所有国家博物馆、历史博物馆的大地博物馆啊!荒野是最古老的风景。

一个没有荒野的未来,是找不到根源的未来。

谁能告诉我:中国西部的雪山云岭与江汉平原古郢都、金陵石头城是怎样血脉相连的?中国大山水从青藏高原极高处沿着中国地形三个台阶的坠落、流变,有根有源、有起有伏、有繁有简,然后以其浩瀚博大,井然有序地面向海洋。亲爱的读者,任谁的书写都是挂一漏万,可是你已经看见了:大地是完整的,完整的大地是历史、文化与风景的美妙集合。

南津关位处三峡之末,而尽携三峡气概,两岸陡壁最后仍毫不放松地束扼一江奔腾之水,与夔门之险作首尾呼应。出南津关,万里长江进入江汉平原,江面顿时宽展至2200米左右,那涛声仿佛都是浪花的击掌相庆:终于自由了!终于自由了!江河永远奔流在自由与不自由之间。

江汉平原坦荡着渴望。密集的城乡、人口与土地上的五谷杂粮,都在期待着水的滋润灌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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