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寂静了许久,或真或假地虔诚着,直到一声木鱼响起,一个头发都没剔净,脑后还冒着一片青茬的“大和尚”站了起来,高声起喝,气如洪钟。
“施——观音粮!”
神台上,飒飒地立起四道帷幕,将他们崇敬跪拜的“小观音”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她的身影彻底湮灭在夜色与火光之中。
施粮的过程既神秘又神圣,大和尚邦邦地敲着木鱼,郎朗地诵着。
“慈润滂霈,福德巍巍……莫恐莫恐,吾今活汝——”
人潮这才欢腾沸扬起来,大家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分享昨日观音粮的口味和大小。
然而不知谁抱怨了一句,点燃了百姓心中的疑火。
“昨天给王老家的观音粮,比给我家的多,王老家里只有父子二人,而我家却有一家子四口,这如何公平?”
隐隐的,有人附和:“向来给耆老们的都要多的……”
一个瘦高个男人龃龉道:“王老也就罢了,我们敬重王老是读书人,天灾降下时,王老还将家里鸡鸭分给我们了。那李老板家不过是卖墨的,也未曾给我们分过吃食,为何如今也能分得一大块观音粮?”
众人相继赞同,议论纷纷:“是啊,一天总共也就那么多观音粮,他们这些富商耆老家分的多,能分给我们的自然就少,凭什么?”
“就是,凭什么!”
但亦有人骂道:“滚!能有观音粮就是大慈大悲了,你们还要怎样?!若不是小观音,你们现在还在吃土喝泥!”
然而不管争吵辩驳的是什么,所有人口中叫的都是“观音粮”,他们只要看不见,便当做不知道,都回避着,畏惧着,嗫喏着,没有人堂堂正正地直视这一口吊着他们命的东西。
——是从一个年幼无辜的少女身上一刀刀割下来的,鲜红的,跳动的,滚烫的,与他们一样会流血的肉。
明知这已是过去的事情,而萧倚鹤却做不了平静无波的看客,心中似有无数把尖刀在锥刺着。
如果当初他能多坚持几天,如果他能将这十二川地脉尽数走遍,这样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吴月儿是不是就能带着她这个秘密,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回不到过去,也做不出任何改变。
人群中仍在讨论,有人道:“可以用渔网。”
“对啊,渔网!”百姓们回过神来,纷纷应和,“密一些的网,这样每一块观音粮都一样大小。”
“……还应当按人头分,家中有几人就分几小块。”
“……”
不多时,就已经有人将家里捞河鱼的密网拿出来了,众人扯着渔网的孔洞比量着大小,脸上露出了疯狂和窃喜,为自己找到了最为公平的分粮办法而沾沾自得。
从萧倚鹤的角度,能看到月色火色之中百姓们斑驳的面孔,一张张嘴狰狞地张合,他们落在地上的影,似拉长而扭曲的野兽怪状,一双双黑瞳里滴溜溜地涌动着疯狂。
渔网……渔网!
他们要用渔网,去对付一个身体都来不及长开的孩子!
萧倚鹤轻笑一声:“所以才有鱼鳞纹啊……”
有人咳嗽了几下,人群中微微安静,走出一位身着旧长衫的老者,一言一动泛着陈厚的儒气,那是百家公选出的“取粮使者”,他走进四阖的帘幕,走到望着火苗发呆的吴月儿身前,跪了下去,用一双苍朽的手向她合十。
他手中举着刀,口中却称着佛。
吴月儿看着他,就像树木俯视地上的草石虫蚁,安静得真如一尊观音玉像一般。
她是人们树上的果、田里的稻,割了一茬又有一茬,而果子和稻子生来就是为人牺牲的。
取粮结束,老者端着被红布遮盖的“圣盘”,宽而平大的铁盘染上了一种湿热的温度,他高举起盘,饱经风霜而皱纹遍布的脸上纵下两道浊泪,他跪下了。
面前,台下,是上千靠着吴月儿存活下来的百姓。
“你们看见了没有——以后供养着她啊,要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你们今天能活下去,全靠她……”
“王老……”
“王老。”
见最有声望的王家耆老都跪下了,吵吵嚷嚷的众人终于停止了争吵,跟着泫泣跪拜:“……我们记得,这辈子都记得!”
可人的一辈子,究竟有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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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川人第一次对吴月儿感到恐惧,是天灾过去之后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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